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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下,第一百三十七根因果弦在震颤。细若游丝,微如叹息,却在我指腹下传递着一种濒临崩断的绝望。冰冷的触感沿着经络蔓延,直抵心尖,激得我指尖微微一麻。问心殿内,只有高悬于穹顶的“天道无私”四个古篆,在万年不灭的琉璃灯下泛着森冷的光,像四只亘古不化的眼睛,俯视着这方寸之地,也俯视着指尖下即将崩裂的命运。

我闭上眼。

不是殿内熏香的气息,也不是身下冰冷玉石的寒意。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带着泥腥和腐草味道的山洪气息,蛮横地撞开了记忆的门扉,瞬间淹没了感官。

是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雨鞭抽打着大地,山洪咆哮着冲垮了河堤。浑浊的泥流卷走了一切,也卷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张惊恐、沾满泥水的稚嫩面孔在浊浪中沉浮、挣扎,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岸上,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被风雨声撕裂,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住我的心脏。

我看见了。

在那孩子小小的身躯上,纠缠着数不清的、细弱黯淡的灰线——那是命定的灾厄、提前到来的死亡。它们像无数条贪婪的水蛭,正疯狂地吸吮着那点微薄的生命烛火,使之摇摇欲坠。而更远处,一个鲜衣怒马的贵胄少年正策马扬鞭,踏过泥泞的官道,意气风发,浑然不觉。在他身上,数条粗壮、耀眼的金线延伸而出,其中一条粗壮得刺目的“福泽”金线,其末端赫然缠绕在那孩子身上,如同毒蟒绞杀猎物——少年命格中那份额外的“福泽”,竟是以这幼童的生机为薪柴!

天道无私?冰冷的嘲讽在心底翻涌。

指尖微动,比思绪更快。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凝聚于指端,带着一丝决绝的震颤,轻轻拂过——不是去触碰那孩子身上注定断裂的灰线,而是精准地、无声地挑断了贵胄少年身上那条连接着孩童的、最粗壮的“福泽”金线。细若琴弦崩断的微响,只在我心湖中荡开一圈涟漪。

那少年座下骏马毫无征兆地一个趔趄,将他狼狈地掀入泥水之中,溅起大蓬污浊的水花。他发出气急败坏的咒骂。几乎在同一刹那,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开那在水中挣扎的孩童,将他狠狠甩回岸边母亲的怀抱。妇人死死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嚎啕大哭,浑身颤抖,如同抓住整个世界。岸边的泥水溅上我的衣角,留下几点深褐色的污迹,如同烙印。

因果律的涟漪,已然荡开。

“云弦,你可知罪?”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淬了寒冰的玉磬,瞬间冻结了问心殿内本就稀薄的空气。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俯瞰尘埃、审视蝼蚁的漠然,是规则本身在发声。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指尖下那根因外力强行介入而显得扭曲、紊乱的因果弦上。它像一条受伤的小蛇,痛苦地扭动着,发出无声的哀鸣。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冰冷,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穿透我的脊背。

“弟子……”喉咙有些干涩,殿顶那“天道无私”的寒光刺得眼睛生疼,那妇人绝望的哭嚎和孩童获救后微弱的喘息声在脑中反复交织,“弟子只知,当时……当救。”

“天道运行,自有其律。万物生灭,皆有定数。”那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地陈述着,“凡人生死,亦是天道循环之微末一环。你妄动因果律,拨转命弦,便是僭越天规,扰乱秩序。其行,罪同逆天。”

“微末一环?”我猛地转过身,衣袂带起细微的风声。目光直直撞上高台玉座之上。那里坐着天道院三位掌院长老,他们的面容隐在珠帘之后,模糊不清,只有三道巍峨如山的轮廓,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中间那位,便是刚才发声的“玉衡”长老,执掌刑律。

“弟子看见的,却是贵胄子弟命弦之上,数条强健命格如虬龙缠绕,吞噬他人微末生机以壮己身!”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尖锐,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颤抖,“平民百姓,姻缘命数单薄如纸,稍有风雨,便即崩断!这,便是长老口中的‘天道循环’?这便是‘定数’?”

“放肆!”左侧的“天权”长老一声断喝,无形的威压如巨石轰然压下。我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喉头一甜,硬生生将翻涌的气血压了回去。

“天道玄奥,岂是你区区执弦者可以妄加揣测?”玉衡长老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所见未必是真,所感未必是实。你眼中所谓‘不公’,不过是因果轮转中,你尚未参透的一环表象。然律法无情,你擅动命弦,扰乱既定轨迹,已成事实。依天规,当削去执弦之职,永囚‘思过渊’,直至罪孽消尽。”

思过渊?那个终年死寂、隔绝一切因果感知、能逼疯最坚韧灵魂的绝地?寒意瞬间浸透骨髓。

“弟子……不服!”我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

“天道裁决,岂容你不服?”玉衡长老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宣读一件与己无关的文书,“带下去!”

沉重的殿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一线。门外的天光涌入,却带着深秋的萧瑟寒意,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

就在这光影之中,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显现。

她像是从殿门缝隙间流淌进来的一抹夜色,又像是玉石地面本身凝结出的一道寒冰。一身玄黑如墨的监察使袍服,紧束其身,勾勒出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袍服上以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而冷冽的纹路,那是监察使独有的“缚命锁”符文,流动着幽暗的光泽,仿佛能禁锢一切生魂。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鞘漆黑,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质感。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脸。一张冰冷得毫无情绪的面具覆盖其上,只露出线条锐利的下颌和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墨蓝,如同永夜笼罩下最深的海渊,平静无波,倒映着殿内琉璃灯的光芒,却只折射出更深的寒意。她站在那里,没有刻意散发威压,但整个问心殿的温度仿佛骤然又降了几度,连那几位高高在上的长老气息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夙夜。天道院最锋利的剑,最无情的执行者。她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道催命符。她手中那柄名为“裁天”的古剑,不知斩断过多少叛逆者的命弦。

玉衡长老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冰冷的铁锤落下最后的判决:“监察使夙夜听令。罪徒云弦,亵渎天规,扰乱因果,其罪当诛。持‘裁天’剑,即刻行刑,斩断其命弦,涤荡其罪孽。”

“裁天”剑?诛杀令!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永囚思过渊已是绝望深渊,而这,是彻底的湮灭!连最后一点残魂都不会留下!

夙夜没有任何回应,甚至没有看那三位掌院长老一眼。她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搭在了腰间那柄漆黑古剑的剑柄之上。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优雅。剑鞘与手掌摩擦,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金属滑音。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撕裂了问心殿死寂的空气!

夙夜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前一瞬她的手还搭在剑柄,下一瞬,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黑色剑芒已然破鞘而出!那剑芒并非纯粹的黑暗,其核心仿佛蕴藏着能将一切光线都吞噬湮灭的绝对虚无,边缘却又跳跃着无数细微到极致的银色符文,如同冰冷的星辰在燃烧、崩解。剑芒所指,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撕裂、折叠。那是一种纯粹的、只为“斩断”而存在的法则力量,目标直指——我的眉心!

死亡的阴影,冰冷而粘稠,瞬间将我彻底笼罩。裁天剑下,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问心殿穹顶那“天道无私”的四个古篆,在眼中急速放大、旋转,刺目的寒光灼烧着视网膜。长老们模糊的轮廓,在珠帘后凝固成冰冷的雕塑。殿门外涌入的萧瑟天光,在玉石地面上凝固成惨白的冰棱。

唯有那道代表死亡的黑色剑芒,在扭曲的时空中,依旧带着无可阻挡的毁灭意志,一寸寸逼近我的灵台。

恐惧?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近乎疯狂的怒意和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贵胄的命是命,可以肆意掠夺?凭什么蝼蚁的生,就活该成为滋养他人的养料?凭什么这所谓的天道,编织的竟是如此一张吸食众生、维系虚假秩序的罗网?!

指尖残留着拨动那孩子因果弦的触感,残留着斩断那贵胄少年“福泽”金线时细微的震颤。那妇人绝望的哭嚎、孩童微弱的喘息,还有那贵胄少年跌入泥水时的咒骂……无数声音碎片在濒死的边缘轰然炸响!

“你看!!!”

一声嘶吼,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我灵魂深处被挤压、被点燃后喷薄而出的烈焰!在这思维超越光速的濒死瞬间,我所有的神念、所有的灵力、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凝聚在一点——

我的指尖,无视了那迫在眉睫的裁天剑芒,无视了即将降临的彻底湮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悍然刺向身前那片无形的虚空!

不是攻击夙夜,不是攻击任何人。

目标,是她周身那片常人不可见、唯有执弦者方能窥探一二的——因果之弦的领域!

嗡——!

指尖触碰到的,并非虚无。一种宏大、浩瀚、冰冷、同时又带着一丝奇异“韧性”的触感反馈回来。那感觉,如同在无垠星海中,徒手抓住了一缕银河的脉搏。

眼前骤然炸开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

无数纤细、坚韧、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丝线,在夙夜身周凭空浮现、缠绕、交织!它们数量庞大得难以计数,构成了一幅无比繁复、精密、令人头晕目眩的立体网络。每一根丝线都散发着冰冷的秩序感,连接着她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连接着她与这问心殿的每一缕气息,甚至连接着她与那高高在上的天道穹顶之间!它们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壳”,一个将她彻底包裹、与外界命运隔绝、只忠实执行天道意志的“因果铠甲”。这,便是监察使的因果弦!是天道赋予她们超越凡俗、代天行罚的权柄象征!

但就在这密不透风的冰冷网络中,在我指尖所触的那个微小节点上——

一根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因果弦,突兀地显现在我“视野”的核心!

它脆弱得如同初春冰面下的第一缕新芽,颜色是罕见的、带着一丝暖意的浅金色。这根弦并非连接着天道院冰冷的秩序,而是……极其微弱地、颤抖地、向着殿外那片萧瑟却广阔的天空延伸!它像一条被遗忘的、即将干涸的溪流,微弱地流淌着一种与这冰冷殿堂格格不入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对“自我”的渴望!对挣脱这精密枷锁的……一丝本能的悸动!

就是它!

指尖凝聚的最后一丝本源灵力,带着我所有的执念与窥破的真相,化作一枚无形的、炽热的针,狠狠刺入那根浅金色因果弦最核心的震颤节点!

“你看啊!夙夜!睁开你的眼看看!”

我的神念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那根被刺中的因果弦,疯狂地涌向夙夜!

“这天道院用红线编织的,根本不是什么恩赐的姻缘,不是什么既定的命运!这是一张网!一张吸食众生生命本源、维系虚假永恒、掩盖血腥真相的罗网!”

伴随着我的嘶吼,无数被刻意遗忘、被天道规则掩盖的景象,如同破碎的琉璃画面,强行塞入夙夜的神魂!

我看到无数平民百姓身上,那代表生机与姻缘的丝线何等单薄黯淡,被无形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抽走最精纯的生命力,汇入一个庞大无边的、冰冷运转的系统。而权贵豪强身上缠绕的、看似繁盛耀眼的命弦,其根部却深扎在无数枯槁的平民命格之中,如巨树扎根于白骨累累的土壤!

我看到那些所谓“飞升”的前辈,他们身上最璀璨、最坚韧的因果弦,在踏入九重天阙的瞬间,并非升华,而是被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意志强行剥离、吞噬!如同投入熔炉的薪柴,只换来一声满足的、来自亘古深渊的叹息!

我看到那沉睡于九重天阙最深处、被奉为“天道本源”的存在——那并非什么神圣的意志,而是一具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伤痕累累的古老神躯!祂仿佛在无尽的岁月前就已重伤濒死,为了维系自身那点残存的不灭灵光,祂将整个宇宙化作了祂的“维生池”!所谓天道秩序,不过是祂本能编织的、用来高效汲取众生生命力的管道!所谓飞升,不过是祂筛选最优质“饵食”的陷阱!而天道院,就是祂最忠实的牧羊人!

“这就是你守护的‘天道’!这就是你为之挥剑的‘秩序’!你看清楚啊!夙夜!”

“裁天”剑的黑色剑芒,那抹代表着绝对湮灭的寒光,距离我的眉心,已不足三寸!

剑芒核心跳跃的银色符文,如同死神的狞笑,清晰映照在我因极度惊悸而放大的瞳孔之中。肌肤甚至能提前感受到那股即将撕裂神魂的森然锐气,汗毛倒竖,血液在那一刻似乎都停止了奔流。时间的流逝被拉伸到极致,每一个刹那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这万分之一瞬的生死之隔,夙夜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蓝色眼瞳,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那绝非简单的生理反应。更像是某种根深蒂固、坚不可摧的信念核心,被一股狂暴的外力狠狠击中,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她眼底那片永恒冻土般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情绪风暴在其中酝酿、爆发!震惊、茫然、被欺骗的狂怒、信仰崩塌的剧痛……种种极端情绪在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其撕裂!

她手中那柄稳定得如同亘古磐石的“裁天”古剑,第一次,失控般地颤抖起来!

剑身嗡鸣,不再是清越的裁决之音,而是发出一种痛苦、挣扎、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鸣!那凝练的黑色剑芒剧烈地闪烁、扭曲,核心处跳跃的银色符文如同被投入沸水的雪片,明灭不定,几近溃散!剑尖所指的空间,发出更加凄厉的呻吟,无形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般向四周蔓延!

剑芒,最终在距离我眉心仅有一发之隔的地方,硬生生停滞!

不是收回,而是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持剑者内心的力量,强行凝固在了虚空之中!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嘶吼,从夙夜那冰冷面具下迸发出来!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充满了无法承受的巨大冲击。她挺拔如标枪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玄黑的袍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周身那层监察使特有的、隔绝一切因果干扰的无形力场,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咔嚓”一声,碎裂出无数细密的纹路!

那根被我强行拨动、脆弱如新芽的浅金色因果弦,此刻在我“眼中”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疯狂震颤!它不再是微弱地指向天空,而是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剧烈地挣扎、扭动、膨胀!那抹浅金色的光芒骤然变得炽烈、耀眼,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它疯狂地汲取着夙夜体内某种被禁锢的力量,那力量中饱含着她被压抑的自我意志、被蒙蔽的愤怒、以及对真相本能的渴望!

“走!”

一个沙哑、急促、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决断力的字眼,从夙夜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那声音穿透了面具的阻隔,清晰地炸响在我的耳边。

下一个瞬间,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撞在我的身上!

这股力量并非攻击,而是一种精妙绝伦的推送。它巧妙地绕过我周身要害,带着一股撕裂空间的霸道,将我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狠狠甩向问心殿那扇沉重的大门!目标,正是那被夙夜刚才现身时无形撕裂的、尚未完全弥合的空间薄弱点!

“轰隆——!”

我的身体如同炮弹般撞碎了那层空间薄膜,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是“裁天”剑芒失控斩落在玉石地面上爆发的恐怖能量,夹杂着玉衡长老惊怒交加的厉喝:“夙夜!你敢叛道?!”

视野在剧烈的空间转换中彻底模糊,破碎的光影和刺耳的爆鸣声将我淹没。在意识被彻底抛离问心殿的最后一刹那,我拼尽全力,用眼角余光回望——

在那片能量肆虐、烟尘弥漫的废墟之中,夙夜的身影依旧挺立。她背对着三位掌院长老,玄黑的袍袖在狂暴的气流中疯狂鼓荡。她缓缓抬起手,不是握剑,而是猛地抓住自己脸上那象征监察使无上权威的冰冷面具!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甚至盖过了能量的轰鸣。

面具,被硬生生捏碎!碎片如同黑色的冰晶,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反射着殿内混乱的光芒。

一张清绝、苍白、如同寒玉雕琢而成的脸庞,暴露在刺目的琉璃灯下。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烈焰,里面再无半分冰冷和漠然,只剩下决堤的愤怒、被背叛的痛楚,以及一种斩断一切枷锁后的、近乎毁灭性的决绝!

她猛地转身,直面那三道代表着至高天规的巍峨身影。手中“裁天”古剑不再颤抖,剑身之上,那原本冰冷跳动的银色符文,此刻竟染上了一层燃烧般的赤金光芒!剑尖斜指,直冲云霄!

“道?”她开口,声音因面具碎裂而清晰无比,沙哑却字字如刀,斩钉截铁,响彻整个摇摇欲坠的问心殿,“你们奉行的,不过是豢养众生的罗网!你们守护的,不过是吞噬万灵的怪物!”

“此道——当诛!”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前所未有的、融合了裁决之黑与叛逆之赤金的惊天剑芒,撕裂了殿内弥漫的烟尘,带着斩断宿命的决绝意志,悍然斩向那高高在上的玉座!

轰——!!!

剧烈的爆炸声和空间崩塌的轰鸣彻底吞噬了我的感知。无尽的空间乱流如同狂暴的怒涛,将我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空间乱流如同亿万把无形的钝刀,裹挟着混沌的碎片,疯狂切割着身体与神魂。每一次翻滚都带来骨骼欲裂的剧痛,每一次撞击都让意识在湮灭的边缘摇摇欲坠。眼前是光怪陆离的破碎景象,问心殿的琉璃灯、玉衡长老惊怒的面孔、夙夜斩出的那道赤金剑芒……都在急速的旋转中碎裂、扭曲,最后被无边的黑暗和尖锐的呼啸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已是万年。

“砰!”

沉重的撞击感将我从混沌中狠狠拽回现实。后背砸在坚硬、冰冷、布满尖锐棱角的物体上,剧痛让蜷缩的身体猛地弹开,喉咙里呛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种从未闻过的、荒芜到骨髓里的气息——混合着腐朽的岩石、某种坚韧苦草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源自亘古的硫磺气息。

视野被弥漫的灰色烟尘遮蔽,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痛楚。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碎石硌着掌心。

灰黄色的天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浓稠、厚重,如同凝固的铅块,压抑得令人窒息。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死寂的灰黄。大地是更为荒凉的赭石色,布满了风蚀的沟壑和狰狞突兀的嶙峋怪石,一直延伸到目光无法触及的、被灰色薄雾笼罩的远方。这里没有一丝绿色,没有水汽,只有永恒的荒芜和死寂。风如同冰冷的砂纸,贴着地面刮过,卷起细小的沙尘,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无数亡魂的叹息。

问心殿的琉璃灯火、天道院的威压仙气,恍如隔世。这里,是真正的绝地,生命的禁区。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从不远处传来。

心头猛地一紧!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循声扑过去。在几块犬牙交错的黑色巨岩形成的夹角阴影里,夙夜倒在那里。她脸上的面具早已碎裂无踪,露出那张清绝却苍白如纸的脸庞,嘴角残留着一抹刺目的暗红血痕。那身象征监察使无上权威的玄黑袍服多处撕裂,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尤为狰狞,边缘翻卷的皮肉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丝丝缕缕的黑气正从中逸散出来——那是“裁天”剑失控反噬留下的法则创伤!她手中依旧死死握着那柄样式古朴的“裁天”古剑,剑身黯淡,原本燃烧的赤金符文此刻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她周身那层曾经坚不可摧的监察使力场早已荡然无存,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

“夙夜!”我扑到她身边,声音嘶哑得厉害,想碰触她,却又怕加重她的伤势,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她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蓝色眼瞳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眸光涣散,失焦地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才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那目光里,没有了问心殿中的冰冷与漠然,也没有了最后挥剑时的决绝与愤怒,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仿佛灵魂被彻底掏空后的茫然与疲惫。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串微弱的气音。

必须救她!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神经。天道院的反噬和空间乱流的创伤,正在疯狂吞噬她本就濒临枯竭的生命本源!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顾体内同样翻江倒海的痛楚,强行调动起几乎枯竭的神念,凝聚于指尖,试图去感知她体内混乱的伤势脉络。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腕脉搏的瞬间——

“嗤啦!”

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皮肤上!

我猛地缩回手!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和灼烧感。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尖,皮肤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仿佛血肉骨骼都化作了燃烧的琉璃,内里透出令人心悸的、不断跃动的赤红色光芒!光芒之中,无数细密如蛛网的金色裂纹正在疯狂蔓延、生长,每一次光芒的跃动,都伴随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那正是我之前强行拨动夙夜因果弦、窥破天道真相的指端!

更可怕的是,在这燃烧的指尖周围,空气中竟凭空浮现出无数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黑色丝线!它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的虚无中滋生、汇聚,带着一种冰冷、恶毒、充满毁灭意志的气息,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试图钻进那燃烧的指端!那是来自“天道”本身的诅咒反噬!它在标记我,在试图顺着这拨动命弦的媒介,彻底抹除我这颗叛逆的种子!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你的弦……”一个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响起,带着巨大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猛地抬头。

夙夜不知何时已经彻底睁开了眼睛。那双墨蓝色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我那燃烧、布满裂纹的指尖,瞳孔深处剧烈地震颤着。她的目光穿透了我指尖那跳跃的赤红光芒,似乎直接看到了其核心——那根属于我自身、此刻正因剧烈的反噬而疯狂燃烧、濒临崩溃的因果之弦!她看到了那缠绕上来的、代表天道诅咒的恶毒黑线!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震惊和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出来。信仰崩塌的冲击,自身重创的痛苦,似乎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具象化的“代价”所暂时压过。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指尖,蔓延向整条手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的伤口,眼前阵阵发黑。我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因为剧痛而断断续续:“拨动一位监察使大人的因果……尤其是强行让你看清‘真相’……这点反噬……咳咳……还算轻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喉头腥甜翻涌,被我死死压住。

夙夜沉默了。那双墨蓝色的眼睛依旧紧紧锁在我的手上,里面的情绪翻涌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震惊、困惑、一丝极淡的懊悔?还有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她似乎在挣扎,在衡量。

时间在荒原死寂的风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她动了。

不是用她那柄威名赫赫的裁天剑,而是用那只没有握剑的、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左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重伤后的迟滞和一种前所未有的……生疏感。她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自己玄黑袍服下摆一处相对完好的地方。

“嘶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在呜咽的风声中格外清晰。

她撕下了一条还算干净的黑色布条。布条边缘粗糙,带着撕裂的毛边。

然后,她向我伸出了手。

那只手,指节修长有力,虎口处有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此刻却在微微颤抖。掌心向上,沾着泥土和干涸的血迹,无声地递向我那只燃烧、布满裂纹、正被天道黑线缠绕侵蚀的手。

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愣住了。剧痛似乎在这一刻都凝固了。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紧盯着我伤手的眼睛,看着那只递过来的、微微颤抖的手,一种极其荒谬又无比酸涩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心脏。就在不久前,这只手还握着裁天剑,要将我彻底斩灭。而现在……

我迟疑着,缓缓地将那只剧痛、灼热、如同握着烧红烙铁般的右手,递了过去。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失血过多的寒意,如同寒玉。当那冰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我燃烧的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同时颤抖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冰火两重天的奇异触感,顺着接触点猛地窜上来!我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几乎要缩回手。但夙夜的手指却异常坚定地按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退缩。她的动作生硬而笨拙,毫无包扎伤者的经验可言,甚至带着一种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属于监察使的僵硬力道。那冰冷的指尖笨拙地缠绕着粗糙的黑布条,试图覆盖住那燃烧的赤红光芒和蔓延的金色裂纹。布条摩擦着灼伤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新的痛楚,但她那双紧盯着伤口的墨蓝色眼睛里,却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仿佛在通过这个笨拙的动作,确认着什么,或者说,是在与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拂过伤口周围的皮肤,那冰凉的触感在灼痛中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微弱的舒缓。布条被用力勒紧,粗糙的边缘磨蹭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包扎得很紧,几乎有些粗暴,像是在封印一件极度危险的物品,又像是在用这种物理的束缚,强行压制住那来自“天道”的诅咒侵蚀。

痛楚依旧,甚至因为布条的紧勒而更加鲜明。但在这荒芜绝地的冰冷岩石上,在这笨拙而强硬的包扎中,一种极其复杂的感受悄然滋生。是难以置信的荒诞?是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是……一丝微弱到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在绝境中突然抓住的……依靠?

就在这沉默而紧绷的气氛中,夙夜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死死落在我被黑布条缠绕得严严实实的手指上,仿佛能穿透那粗糙的布料,看到里面仍在燃烧、与诅咒抗争的因果弦。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喉咙里艰难挤出来:

“你……看到的……”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凝聚着巨大的勇气,才问出那个足以颠覆她整个存在意义的问题,“……那些……都是真的?”

问心殿中,那强行灌入她神魂的景象再次翻涌——众生被抽取的生命力、飞升者的饵食命运、九重天上那沉睡的、吞噬一切的创世神躯……每一个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刚刚崩塌的信仰废墟之上。

剧痛让我的思绪有些模糊,但她的问题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痛楚的迷雾。我抬起头,视线越过她苍白的脸,望向她依旧紧紧握在另一只手中的“裁天”古剑。剑身黯淡,但剑柄附近,几枚细小的符文却顽强地闪烁着,不再是冰冷的银白,而是如同余烬般微弱却炽热的赤金色光芒。

那光芒,是她在问心殿挥出叛逆一剑时留下的烙印。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牵扯到胸腹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罢,我抬起那只被包扎得如同粽子般的手,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她手中那柄沉寂的古剑。

“咳…咳咳……你心中……早有答案……”我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平静,“否则……‘裁天’……为何会为你而鸣?”

“裁天”二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在死寂的荒原上荡开微弱的涟漪。

夙夜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握着剑柄的手指瞬间收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目光,终于从我的伤手移开,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无法置信的力度,死死地钉在了自己手中的剑上!

剑身依旧黯淡,如同沉睡的凶兽。但就在剑柄与剑锷的连接处,那几枚跳跃的赤金符文,此刻在灰暗天光的映衬下,却显得如此刺目!它们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最执拗的火种,带着一种灼热的、不屈的意志,无声地燃烧着、跳动着!那光芒,绝非天道院赋予的冰冷裁决之光,而是属于她自己的、在信仰崩塌的废墟上点燃的、焚尽枷锁的烈焰!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墨蓝色的眼瞳深处,那翻涌的情绪风暴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震惊、茫然、被欺骗的狂怒、自我存在的巨大质疑……最终,所有的风暴都被那剑上跳动的赤金光芒所吸引、所点燃!

信仰的废墟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灰烬中挣扎着,试图破土而出。是新的认知?是觉醒的意志?还是一种更加纯粹的……愤怒?

她死死地盯着那赤金符文,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柄陪伴她不知多少岁月、沾染无数叛逆者鲜血的裁决之剑。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重伤的虚弱,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荡。那张苍白清绝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如此复杂而强烈的表情——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和某种近乎毁灭性决心的表情。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尖锐、仿佛能撕裂灵魂的金属厉啸,毫无征兆地穿透了荒原上空呜咽的风声,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而来!那声音并非单一,而是层层叠叠,带着一种冰冷、机械、充满锁链摩擦感的压迫力,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了这片荒芜之地!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沉重!

一股森寒刺骨的庞大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自灰黄色天穹的某个方向汹涌而至!那威压中充斥着天道院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气息,以及……毫不掩饰的、针对叛逆者的冰冷杀机!

追兵!

而且绝非普通的执律者!这威压的强度和那标志性的锁链摩擦声,至少是监察使级别的小队,甚至可能……有掌院长老亲临投影!

夙夜猛地抬头!那双燃烧着复杂情绪的墨蓝色眼瞳,在听到那声厉啸的瞬间,所有的迷茫、痛苦、挣扎,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嗤啦”一声,尽数被一种淬炼过的、冰冷刺骨的杀意所取代!

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天道院监察使”的犹豫和迷茫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比这荒原寒风更凛冽的决绝!那是一种被逼至绝境、退无可退后,以自身为刃,向整个庞大秩序宣战的孤绝!

“走!”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有一个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字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发!

话音未落,一只冰冷、沾着血污却异常有力的手,已经如同铁钳般抓住了我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一股沛然的力量猛地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将我整个人从冰冷的岩石上狠狠拽起!

动作牵扯到彼此的伤口,剧痛让两人都闷哼出声。夙夜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肩头那道焦黑的剑创再次渗出暗红的血迹,但她握住我手腕的手却稳如磐石,没有半分松懈。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身后追兵袭来的方向,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墨蓝色眼睛,死死锁定了荒原深处一个嶙峋陡峭、如同远古巨兽獠牙般刺向灰暗天空的巨大断崖!

“走!”又是一声低喝,带着撕裂喉咙的沙哑,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力量。

她拉着我,如同两道在荒芜大地上亡命奔逃的黑色闪电,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陡峭的、象征着未知与绝境的断崖!身后,那冰冷锁链的摩擦声和充满杀机的威压,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

夙夜的手冰冷如铁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拽着我亡命狂奔。身后,那冰冷刺骨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裹挟着锁链摩擦的厉啸,汹涌迫近!每一次沉重的脚步声砸在荒芜的赭石地面上,都震得我胸腹间撕裂的伤口剧痛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剧毒的黑气正沿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带来深入骨髓的麻痹和阴寒。

前方,那如同远古巨兽獠牙般刺向灰黄天空的巨大断崖,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嶙峋的黑色岩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气息。断崖之下,阴影浓重如墨,仿佛通往幽冥的入口。那是唯一的生路,也是最后的绝境。

“呜——嗡!”

刺耳的破空声撕裂空气!数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流光,如同死神的投枪,带着洞穿空间的尖啸,瞬间跨越遥远的距离,狠狠钉向我们奔逃的后背!流光未至,那蕴含的森寒杀意和秩序禁锢之力,已让周围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哼!”夙夜一声闷哼,猛地将我向侧面狠狠一推!动作牵扯到她肩头焦黑的剑创,暗红的血珠飞溅而出。

与此同时,她豁然转身!黯淡的“裁天”古剑在她手中爆发出决绝的嗡鸣!剑身上那几枚赤金符文如同被浇灌了滚油,骤然炽亮!一道远不如问心殿中恢弘、却更加凝练、更加纯粹、带着焚尽一切枷锁意志的赤金剑芒,悍然迎向那数道黑色流光!

轰!轰!轰!

剧烈的能量碰撞在荒原上炸开!刺目的黑金光芒如同小型的太阳爆裂,狂暴的冲击波将地面坚硬的赭石犁开深深的沟壑,卷起漫天沙尘!夙夜的身影在爆炸的中心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数步,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深深的脚印和暗红的血痕。她强行稳住身形,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缝间渗出鲜血,顺着黯淡的剑身蜿蜒而下,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烟尘弥漫中,几道模糊的身影在远处的天穹下显现。他们悬浮于低空,周身笼罩着冰冷的秩序光晕,看不清面容,唯有那监察使特有的、带着“缚命锁”符文的玄黑袍服在灰暗天光下格外刺眼。为首一人,气息尤为沉凝厚重,如同冰山压顶,显然地位超然。

“叛逆!束手就擒!”一个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穿透烟尘,如同冰冷的铁律宣判,“否则,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脱!”

夙夜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抬起剑尖,剑锋上流淌的鲜血混合着跳跃的赤金符文,指向那几道身影。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这荒原上最孤绝的岩石,尽管浑身浴血,气息微弱,但那双墨蓝色的眼瞳里燃烧的火焰,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烈、更加决绝!一种无声的、以自身为界碑的宣言!

就在这时——

“呵……”

一声极轻、极淡,却清晰无比地穿透了荒原风声、能量余波和追兵厉喝的……轻笑,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笑声很奇特。并非嘲讽,也非愉悦,更像是一种……洞悉了某个无趣棋局后,带着一丝慵懒兴味的叹息。它仿佛来自极远的天外,又如同就在耳畔低语,飘渺不定,却瞬间抓住了在场所有存在的心神!

夙夜握剑的手猛地一紧,眼中燃烧的火焰骤然收缩,警惕地扫视四周。追兵的压迫感也明显一滞。

下一瞬,所有人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

灰黄压抑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随意地抹去了一角,露出其后……一片深邃、浩瀚、流淌着亿万星辰光点的无垠夜幕!并非真实的星空,而是一种强大意志投射的、介于虚实之间的宏大幻象!

在这片突兀出现的星辰夜幕中央,一道身影悠然浮现。

她并非踏空而来,更像是从星光中凝聚而生。一袭华贵繁复到难以形容的长袍,非丝非绸,其底色是深邃如宇宙背景的暗紫,其上却流淌着如同活物般的、不断变幻的光晕——时而化作璀璨星河,时而又凝成古老神秘的星图轨迹。宽大的袍袖垂落,边缘处点缀着细碎如钻石的星辰碎片,随着她的出现,无声地折射出迷离的光华。

她的面容被一层朦胧的星光薄纱所笼罩,只能依稀辨出极其完美的轮廓和一双……眼睛。那双眼眸,是纯粹、剔透、如同最上等紫水晶雕琢而成的颜色!深邃得仿佛能容纳整个宇宙的奥秘,流转间没有属于凡尘的情绪,只有一种俯瞰时光长河、漠视万物生灭的绝对平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兴味。那目光扫过下方,无论是浴血对峙的夙夜和我,还是那几名气息森严的天道院追兵,都如同扫过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没有散发出任何强大的威压,但整个荒原的空间都仿佛因她的存在而变得粘稠、凝滞。一种无形的、源自更高层次存在的“场”,笼罩了四方。风停了,沙尘凝固在半空,连远处追兵身上跳动的秩序符文都黯淡了几分。

“天道院的鬣狗,还是这般聒噪。” 她的声音响起,如同清泉滴落玉盘,空灵悦耳,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漠然。那完美的紫眸似乎瞥了一眼追兵的方向,又似乎没有。话语中的轻蔑,如同掸去衣袖上的一粒微尘。

“何方神圣?!竟敢阻挠天道院执法!”为首的追兵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强压的怒意。对方出现的诡异和那种深不可测的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那星光笼罩的身影却并未理会追兵的质问。她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目光悠然流转,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我那只被夙夜用粗糙黑布条紧紧缠绕、此刻却依旧隐隐透出赤红光芒、并且不断有细微黑色诅咒丝线试图钻入的手指上!

那双深邃的紫眸中,那一丝慵懒的兴味陡然浓郁起来!如同平静的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那目光穿透了粗糙的布条,穿透了皮肉,仿佛直接锁定了其下那根正在天道反噬中疯狂燃烧、濒临崩溃的因果之弦!她甚至饶有兴致地“看”到了那些缠绕其上、试图将其彻底污染吞噬的恶毒黑线!

“有趣。”她红唇微启,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在每个人心底深处,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玩味。“一根敢于拨动‘天网’,窥见‘池鱼’真相的……弦?”她微微歪了歪头,星光面纱下似乎勾勒出一个极淡的弧度,“而且,快断了呢。”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看穿了!她不仅看穿了我强行拨动夙夜因果弦的举动,甚至……她似乎知道“天网”和“池鱼”代表着什么!那正是我强行灌入夙夜神魂中的、关于天道院真相的核心隐喻——众生为池鱼,天道为罗网!

她是谁?!她怎么会知道?!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抗拒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疲惫和阴寒猛然袭来!被强行压制的伤势和天道诅咒的反噬,如同积蓄已久的洪峰轰然爆发!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云弦!”夙夜沙哑的惊呼在耳边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冰冷坚硬的地面触感传来,意识在急速滑向黑暗的深渊。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刹那,我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

那高悬于星辰夜幕中的身影,缓缓抬起了她那只笼罩在华丽星袍下的手。她的动作优雅而随意,仿佛只是要拂开眼前的尘埃。

指尖,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爆发,没有炫目的光影效果。

只有一点极其微小、却纯粹到令人心悸的紫色星芒,如同夏夜最执拗的萤火,从她指尖飘落。那点星芒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下方凝固的空气,以一种无法理解、无法躲避的方式,悠悠然飘向……我那被诅咒缠绕、即将崩溃的指尖!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触碰声。

那点微小的紫色星芒,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融入了包裹着我手指的粗糙黑布条下,融入了那燃烧的赤红光芒和疯狂蔓延的金色裂纹之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浩瀚的力量瞬间涌入!它并非治疗,更像是一种……霸道的覆盖与冻结!

指尖那撕裂灵魂的燃烧剧痛,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寒冰深渊,瞬间被一股极致的冰寒所压制、凝固!那感觉,如同滚烫的烙铁被瞬间冰封!那些疯狂缠绕、试图钻入的恶毒黑色诅咒丝线,在接触到那紫色星芒的刹那,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瞬间变得迟滞、黯淡,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毒虫,再难寸进!

剧痛与诅咒的侵蚀感,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但这股力量太过冰冷,太过浩瀚!它冻结伤痛的同时,也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我残存的意识和最后一丝力气。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彻底笼罩下来。

在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耳边似乎传来夙夜撕心裂肺的怒吼,还有那星光笼罩身影一声若有若无、带着奇异磁性的低语,如同毒蛇钻入脑海深处:

“小弦儿,这‘星锢’……算我预付的‘订金’。你的命,还有你看到的‘真相’,都很有趣……”

“我们……还会再见的……”

声音渺远,带着宿命般的回响,最终彻底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

意识在冰冷粘稠的黑暗之海中浮沉。

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深入骨髓的寒冷。那寒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体内——一股浩瀚、冰冷、如同冻结星辰的力量盘踞在指尖,如同一个绝对的冰点,将原本肆虐的天道诅咒和燃烧的弦伤强行封印。但这份封印本身,也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永远地冻结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我艰难地,一点点掀开眼帘。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动的、温暖的金红色光芒。那是一堆篝火,燃烧在某个巨大、穹窿状的空间里。篝火的光映照着粗糙、布满孔洞的黑色岩壁,显然是在一个巨大的洞穴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硫磺气息的暖流,正从洞穴深处某个方向缓缓流淌出来,驱散了荒原上蚀骨的寒意。

篝火的光晕里,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旁边。

是夙夜。

她背对着我,靠在一块较为平整的黑色岩石上。那身玄黑的监察使袍服破损得更加厉害,肩头那道焦黑的剑创被简单地处理过,用撕下的衣料紧紧捆扎着,但暗红的血迹依旧渗透出来,在火光下显得触目惊心。她微微垂着头,墨蓝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侧脸。

她的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柄“裁天”古剑。剑身横放在膝上,黯淡无光,只有靠近剑柄处,那几枚赤金符文如同沉睡的余烬,极其微弱地闪烁着。她的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那几枚符文,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仅存的联系。

跳跃的火光在她清绝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勾勒出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条。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沉寂之中,像一尊被风霜侵蚀殆尽的玉石雕像。只有那偶尔微微颤动的眼睫,证明着她并非沉睡。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那个在问心殿中漠然挥剑、在荒原上决绝断后的监察使,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

我试图移动一下身体,仅仅是手指轻微的蜷缩,便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被那紫色星芒“星锢”封印的指尖,传来一阵被冰封的僵硬和迟滞的闷痛。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里溢出。

篝火旁的身影猛地一颤!

夙夜几乎是瞬间抬起了头,如同受惊的猎豹,猛地转过身!那双墨蓝色的眼瞳在火光的映照下,骤然爆发出锐利如刀的光芒,直直地刺向我!那光芒里充满了警惕、审视,以及一种……深藏其中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惊悸和紧张!

当她看清是我醒来,眼中那骇人的锐利光芒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但那份紧张并未完全消散,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担忧。她的目光如同实质,飞快地扫过我的全身,最终死死地定格在我的脸上,仿佛要确认我是否真的清醒。

“你……”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粗粝的岩石上摩擦,“感觉…怎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火烧火燎,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自己被包扎的右手上——那粗糙的黑布条依旧缠着,但此刻,布条之下,那被“星锢”覆盖的地方,正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冰冷的紫色幽光!

夙夜的目光也随着我的视线落在了我的手上。当她看到那透出的紫色幽光时,墨蓝色的眼瞳骤然收缩!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混合着巨大的忌惮,瞬间从她身上爆发出来,让篝火的火焰都为之摇曳!

“她对你做了什么?!”夙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失控的尖锐。她猛地撑起身子,不顾肩头伤口崩裂的剧痛,一步跨到我身边,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力气很大,捏得我腕骨生疼,仿佛要将那诡异的紫光从我体内逼出来!

“那力量…冰冷…浩瀚…像冻结的星辰…”我忍着剧痛和窒息感,断断续续地说,喉咙如同刀割,“她说…是‘星锢’…是预付的‘订金’…还说…我的命…和看到的‘真相’…都很有趣…还会…再见……”

“星锢?订金?”夙夜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的风暴更加狂暴。她死死盯着我指尖透出的紫光,仿佛那是什么世间最污秽最危险的东西。“她把你当成了什么?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一个供她取乐的玩物?!”

愤怒让她抓着我的手更加用力,指节青白。但在这愤怒之下,我清晰地感觉到她手指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一种对那未知存在强大力量的深深忌惮,以及……一种害怕失去什么的恐慌。

“她是谁?”我艰难地问出这个盘旋在心底的问题。

夙夜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抬起眼,那双燃烧着愤怒火焰的墨蓝色眼瞳深处,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浓重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忌惮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荧惑。”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而凝重,如同在念诵一个禁忌的咒语。

“一个游荡在秩序之外,以玩弄命运、交易秘密为乐的……古老存在。”她的目光穿透跳跃的篝火,仿佛看到了那个笼罩在星光中、紫眸深邃的身影,语气充满了警告,“传说她诞生于星辰寂灭的余烬,洞悉宇宙间许多被埋葬的真相……她的力量诡异莫测,行踪飘忽,视天道规则如无物!她所给予的,必以百倍索取!她的‘有趣’,是这世间最危险的毒药!”

“她盯上了你……”夙夜的目光转回我的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我淹没——是愤怒,是担忧,是忌惮,还有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凶狠,“因为你能拨动因果,因为你看穿了‘天网’!你的命,你的‘真相’,在她眼中,是奇货可居的筹码!”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箭矢,射穿了我刚刚苏醒的茫然。荧惑……玩弄命运,交易秘密……预付的“订金”……还会再见……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石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指尖那冰冷的“星锢”感,此刻仿佛带着某种阴险的契约烙印,灼烧着灵魂。

就在这时,夙夜紧握着我的手,力道却微微松了一丝。她俯下身,凑得更近。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那双墨蓝色的眼瞳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几乎将我吞噬。愤怒的火焰下,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后破釜沉舟的孤绝。

“云弦,”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烫在我的心上,“记住,无论她许诺什么,无论她展现出何种力量……都绝不能相信!绝不能与她做任何交易!”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深藏的恐惧:

“你的命……是我从问心殿的裁天剑下抢回来的!”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血腥的过往,“你的‘真相’,是我们共同背负的罪孽与希望!”

她抓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尖的冰冷透过皮肤传来,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灼热的力度。

“所以,活下去!用你自己的意志活下去!不是为了她的‘订金’,不是为了她眼中的‘有趣’!”她的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情感风暴,墨蓝色的眼瞳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撞、破碎、又试图重新凝聚,“直到……我们一起,斩断那张该死的‘网’!”

洞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从洞穴深处传来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暖流的微弱呜咽。

夙夜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我混沌的意识中炸开。斩断那张网……这目标何其狂妄,何其绝望!但此刻,从她紧握的手掌中传来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触感,从她那双燃烧着孤绝火焰的眼眸中透出的决意,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将我从那被“星锢”冻结的虚无深渊边缘,一点点拽了回来。

指尖那冰冷的紫色幽光似乎也黯淡了一瞬。

然而,就在这沉重的、近乎凝固的气氛中——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毫无征兆地从我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胸腹间那道被空间乱流撕裂的创口,痛得我眼前发黑,几乎要蜷缩起来。更糟糕的是,随着咳嗽,一股带着浓重腥甜和诡异腥臭味道的暗黑淤血猛地涌上喉咙!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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