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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的天空,被一种近乎暴虐的红所浸染。

那红,并非温柔霞光,亦非喜庆绸缎。它从苍穹深处翻滚着泼洒下来,浓稠得化不开,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沉沉压在整座赤焱城之上。赤焱城,巫氏一族的根基之地,九州火焰法则的源头,此刻,却像一块被投入巨大熔炉的烙铁,通体赤红,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与焦炭的刺鼻气味,每一次呼吸,都灼烫着肺腑。

我,巫绯焰,站在巫家宗祠那古老而沉重的石阶顶端,十六岁的生辰礼袍,红得像刚从心脏里沁出的血,又似熔炉深处最炽烈的岩浆。袍袖之下,我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袖中那抹温凉坚硬的弧度——我的本命法器,红莲骨扇。它安静地蛰伏着,仿佛一头沉睡的凶兽,只有我能感受到它与我血脉深处那狂暴火焰隐隐的共鸣,一种不安的悸动。

阶下广场,黑压压跪伏着族中几乎所有的长老与核心子弟。他们垂着头,宽阔的背脊在扭曲的光线下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压抑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死死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只有火焰焚烧空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无数恶鬼在遥远虚空的窃窃私语。

“天降异火…” 大长老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得如同砂砾在粗粝的岩石上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沉重地砸在死寂的广场上,“…此乃…灭世灾厄之兆啊!”

他的头颅深深叩下,花白的头发在灼热的风中颤抖。那绝望的尾音,如同最后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瞬间抽走了广场上所有残存的生气。

灭世灾厄。

这四个字像淬了寒冰的毒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顺着血脉一路冻结下去,直抵心脏。袖中的红莲骨扇猛地一颤,一股灼烫的洪流毫无征兆地从我丹田深处炸开!它蛮横地冲撞着我的四肢百骸,带着毁灭一切的暴戾意志,直欲破体而出!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我紧咬的齿缝间挤出。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光吞噬、扭曲,视野边缘疯狂地燃烧起来。脚下坚固的黑曜石地面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以我立足之处为中心,蛛网般的焦黑裂痕骤然蔓延开去,缝隙里蒸腾出缕缕刺鼻的青烟。

“焰儿!” 一声焦灼的呼唤穿透我意识里翻腾的熔岩地狱。

一双温暖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我体内几欲焚毁经脉的狂焰。是父亲,巫氏家主巫烈阳。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侧,宽厚的手掌稳稳钳制着我几乎失控的手臂。掌心传来的温度并非火焰的灼烫,而是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带着他精纯深厚的火元之力,强行梳理着我体内暴走的火流。

我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睛。那双总是燃烧着熊熊斗志、仿佛能点燃整个苍穹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深处,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重得化不开的墨色,一种洞悉了某种残酷宿命的疲惫与…悲悯?那悲悯并非软弱,反而像被千锤百炼过的玄铁,坚硬而冰冷,直直地望进我灵魂深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抓着我的手更紧了一分,紧得指节泛白,传递着无声的警告与庇护。那沉重的一眼,比大长老嘶哑的宣告更清晰地烙印在我心头——天穹之上那毁灭般的红莲业火,它预示的灾厄,或许…真的与我有关。

父亲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阶下死寂的族人,挺直了他山岳般的脊梁。那股属于家主的、足以焚山煮海的威严气势重新升腾起来,强行驱散了广场上空那令人窒息的绝望阴霾。

“天象诡谲,自有其道!” 父亲的声音洪亮如惊雷,在灼热的空气里炸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志,“巫家,执掌九州火脉万载!岂是区区天象所能撼动?天欲焚我,我便焚天!”

最后一个“天”字出口,仿佛点燃了某种沉寂的薪柴。父亲周身猛地腾起一圈近乎透明的炽白色光焰!那光焰无声咆哮,并非张扬的烈焰,却带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高温,将他脚下的黑曜石瞬间熔化成赤红的岩浆!空气在他周围剧烈扭曲,光线被吞噬,形成一个模糊而恐怖的力场。

阶下的族老们猛地一震,被这焚天煮海的决绝意志所激荡。那些垂下的头颅纷纷抬起,黯淡的眼眸里,属于火焰世家血脉深处的不屈与桀骜,被重新点燃。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斗志,开始在沉重的绝望中艰难地复燃。

“焚天!” 不知是谁嘶哑地吼出了第一声。

“焚天!!”

“焚天!!!”

应和之声由低到高,由疏到密,最终汇聚成一片压抑而炽热的狂潮,在燃烧的天空下激荡,暂时冲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末日阴霾。

父亲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一张张重新焕发血性的脸庞,沉声道:“各归其位!守好祖地根基,加固城防大阵!无论来的是天灾还是人祸…” 他顿了一顿,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巫家,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 吼声震天。

族人如同被注入强心剂的洪流,迅速而有序地散开,奔向各自的位置。沉重的脚步声,盔甲的碰撞声,法诀的低吟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紧张的战前序曲。

广场上只剩下我、父亲,还有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父亲身侧的母亲——云芷。母亲的面容依旧如月华般清冷皎洁,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此刻却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忧虑、哀伤、决绝…还有一丝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近乎冰冷的锐利。

父亲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方才那股焚天煮海的滔天气势瞬间收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凝重。他沉默了几息,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只有我们三人能听见:“焰儿,今日起,禁地‘归墟之眼’的封印,由你每日持‘祝融令’亲自加固三次,不得有误!”

我的心猛地一沉。归墟之眼!巫家最核心、最恐怖的秘密,传说中连接着九幽炼狱的裂隙,万载以来被无数先祖以生命为代价层层封印。那枚象征巫家至高权力、能调动部分祖地火脉之力的古拙令牌“祝融令”,此刻正静静躺在父亲宽大的手掌中。

“父亲?归墟之眼…为何突然…” 我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地方,是绝对的禁忌,连长老都无权靠近。

“没有为何!” 父亲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不容置疑,“照做!记住,无论发生何事,哪怕天崩地裂,封印绝不能有丝毫松动!这是你…此刻唯一能做,也是必须做到的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痛楚,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他不由分说地将那枚触手温润却又仿佛重逾千斤的祝融令塞进我手里。

冰凉的玉质令牌入手,一股奇异的灼热感瞬间沿着手臂蔓延,仿佛有沉睡的岩浆在令牌深处苏醒,与我血脉中的火焰隐隐呼应。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这绝非寻常的职责,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托付…或者说,隔离?

父亲不再看我,转向母亲,眼神交汇间,是数十年生死相随才能拥有的无声默契。“芷儿,你带焰儿去熟悉禁地路径与封印法诀。事不宜迟。”

母亲轻轻颔首,她的动作依旧带着往日的优雅,但指尖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暖意。她拉起我的手,那冰凉的温度激得我微微一颤。“跟我来,焰儿。”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我被她拉着,机械地迈开脚步,走下石阶。广场上残留的灼热气息和族人奔走呼喝的声响迅速被抛在身后。我们穿过幽深曲折的回廊,廊壁上古老的火焰图腾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跳动,仿佛无数双窥视的眼睛。越靠近家族深处,空气越发沉滞冰冷,与外界那焚天的炽热形成诡异的反差。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母亲一路沉默,脚步却快得惊人。她的手始终紧紧攥着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我心头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得越来越紧。

终于,我们停在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偏殿角落。殿内空旷,只有中央地面刻着一个繁复无比的巨大法阵,阵纹由暗红色的不知名金属浇铸而成,散发着古老而危险的气息。这里,便是通往“归墟之眼”禁地的传送点之一。

母亲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刻启动法阵。她猛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直视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温柔似水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寒潭,深不见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剧烈情绪——是极致的恐惧,是刻骨的悲伤,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焰儿,听清楚!”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刮骨的寒意,“记住娘的话,刻进你的骨头里!若…若真有无法挽回的变故…别犹豫!别回头!别信任何人!包括我和你爹!”

“娘?!” 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她说什么?别信任何人?包括她和爹?!“您…您在说什么啊?什么变故?爹不是说…”

“闭嘴!” 母亲厉声打断我,眼神锐利如刀,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凶狠表情,瞬间慑住了我。“没有时间了!你只需记住!用你最快的速度,逃!逃进归墟之眼深处!那里…是唯一可能隔绝‘它’感应的缝隙!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它’?什么感应?娘,到底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母亲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支离破碎,却指向一个无比恐怖的真相。

就在我心神剧震,想要不顾一切追问之时——

“轰隆隆隆——!!!”

一声绝非人间应有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从赤焱城的上空炸开!那声音仿佛亿万道雷霆在耳边同时炸裂,又像整片苍穹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裂!脚下的地面剧烈地颠簸、摇晃,如同暴风雨中脆弱的舢板!头顶坚固的殿宇穹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大块大块的琉璃瓦和装饰金玉如同暴雨般簌簌砸落!

透过偏殿巨大的琉璃窗,我看到了此生永世无法磨灭的景象:赤焱城引以为傲、号称可挡真仙一击的“九阳焚天大阵”,那层流转着刺目金红光芒的庞大光罩,此刻竟像脆弱的蛋壳般,被数道从不同方向袭来的、蕴含着毁天灭地之威的恐怖能量洪流狠狠击中!

一道能量,纯粹、浩瀚、堂皇正大,带着涤荡世间一切污秽的圣洁金光,那是“凌霄仙宗”的“九天荡魔仙光”!

一道能量,森冷、诡谲、变幻莫测,如同亿万条幽暗的毒蛇在虚空中穿梭凝结,散发着吞噬神魂的阴寒,那是“幽冥教”的“万鬼噬魂幽煞”!

最后一道,最为诡异,它无形无质,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极致寒意,所过之处,连空间本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冻结、碎裂!这是“冰魄神宫”的“玄冥冰魄神光”!

三道代表了九州修真界最顶尖、本应水火不容的力量,此刻竟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撕裂一切的毁灭风暴,精准而残忍地轰击在九阳焚天大阵最核心的枢纽节点上!

“咔嚓——!!!”

令人心胆俱裂的破碎声响起!那坚不可摧的光罩,仅仅支撑了不到一息,便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下一刻,轰然炸碎!漫天金红色的碎片如同燃烧的流星雨,凄美而绝望地坠落向陷入火海与混乱的城池!

城破了!

在赤焱城大阵破碎的惊天巨响中,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母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双盛满了决绝与恐惧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但那空洞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随即被一种超越生死的、母兽护崽般的疯狂凶戾所取代!

“走!!!”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那声音完全不似人类,更像濒死凤凰的泣血悲鸣!与此同时,她全身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不是火焰的光芒,而是一种燃烧生命本源、献祭灵魂才能激发的纯粹元灵之光!光芒中,她的身体仿佛变得透明,无数细密的、蕴含着磅礴力量的符文从她肌肤下浮现、燃烧!

她用尽了毕生的修为,甚至透支了未来的轮回,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沛然巨力,狠狠推在我的后心!

“娘——!!!” 我的呼喊被巨大的力量掐断在喉咙里。身体像一颗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子,不受控制地撞向偏殿中央那个通往归墟之眼的传送阵!视野在急速倒退中模糊扭曲,只来得及看到母亲决绝推出手掌的残影,以及她最后望向我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告别,只有燃烧一切的疯狂催促!

嗡!

脚下繁复的阵纹瞬间被激活!暗红色的金属线条如同烧红的烙铁,爆发出刺目的血光!一股冰冷、混乱、带着无尽吸扯之力的空间漩涡瞬间将我吞噬!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颠倒挤压,耳边只剩下空间撕裂的尖啸和母亲那声泣血“走”字的无尽回响!

眼前光影疯狂闪烁、破碎。传送的时间似乎被拉长,又似乎只有一瞬。就在那令人作呕的空间乱流即将把我彻底吞没的刹那——

“轰!!!”

一声更加狂暴、更加贴近的爆炸声,如同灭世的丧钟,穿透了混乱的空间屏障,狠狠撞进我的感知!

是父亲书房的方向!

那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透过传送阵最后一丝未完全闭合的空间罅隙,我眼角的余光被一片极致的光与热所占据!

只见父亲巫烈阳那伟岸如山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家族核心区域的上空!他全身沐浴在一种无法形容的炽白色烈焰之中,那火焰的温度之高,让周围的空间都如同融化的蜡油般扭曲、塌陷!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家主,而是一尊彻底点燃了自己、点燃了血脉、点燃了灵魂的——焚世火炬!

他的目标,是三道刚刚撕裂了护城大阵、正带着毁灭气息轰然降临的恐怖光柱!

“仙门?魔道?魑魅魍魉,也敢犯我巫家祖庭?!!” 父亲的咆哮如同亿万雷霆炸裂,盖过了天地间一切声响!那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滔天的愤怒、刻骨的鄙夷和与敌携亡的狂放!

“都给老子——滚下来陪葬!!!”

他整个人化作一颗逆冲苍穹的炽白流星,带着焚尽八荒的决绝意志,悍然撞向了那三道代表着九州最巅峰力量的毁灭洪流!

“烈阳——!!!” 母亲凄厉到不成人声的尖叫,仿佛穿越了空间,直接在我灵魂深处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与心碎,足以让星辰陨落!

下一刻,视野被无边的白光彻底吞噬!

绝对的寂静。

紧接着,是无声的湮灭!

时间、空间、光线、声音…一切感知都在那碰撞的核心点被彻底抹去!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毁灭能量,如同宇宙初开的奇点爆炸,猛地向四面八方横扫开来!

轰——!!!!

迟来的、震碎灵魂的巨响终于降临!我所在的偏殿,连同周围数十座坚固的殿堂楼阁,在这股毁灭风暴的余波中,如同被巨神之锤砸中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烟尘混合着混乱的能量乱流冲天而起!

传送阵的血光在剧烈的冲击下疯狂闪烁,濒临崩溃!那股沛然的推力,混合着身后毁天灭地的爆炸冲击波,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将我彻底拍进了空间漩涡的最深处!

“噗!”

喉头一甜,腥热的液体喷溅而出,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旋转的黑暗。最后的意识里,只有那吞噬一切的白光,父亲那焚尽自身、如同太阳般陨落的背影,以及母亲那声撕心裂肺、穿透灵魂的呼唤……

黑暗,粘稠而冰冷,带着归墟深处万年不化的死寂与怨毒,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沉沦的黑暗。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胸腔,火辣辣地疼。嘴里全是浓重的铁锈味。身下是冰冷粗糙的黑色岩石,散发着刺骨的寒意。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带着浓烈的硫磺和某种更深邃、更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归墟之眼。我跌坐在巨大得望不到边际的深渊边缘。眼前,是那道被无数粗大如虬龙、闪烁着暗红符文的锁链层层缠绕、封印的恐怖裂隙。裂隙深处,只有一片翻滚蠕动的、纯粹的“虚无”,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意。

外面…赤焱城…父亲…母亲…

念头刚起,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那毁灭的白光,父亲的咆哮,母亲的尖叫…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烙着我的神魂。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却在滴落前就被此地阴寒的气息冻结成冰珠,砸在岩石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呜…” 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死寂的深渊里显得格外凄厉。我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自己,指甲深陷进臂膀的皮肉,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麻痹那颗被撕成碎片的心。绝望如同归墟深处的寒潮,一波波涌上来,要将我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

“嗒…嗒…嗒…”

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突兀地打破了深渊边缘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步都踏在岩石上,发出规律的回响,带着一种与这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从容,甚至…优雅?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循声望去。

深渊边缘那弥漫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浓重黑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柔地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缓步从中踱出。

月白色的道袍纤尘不染,在周遭污浊的环境中显得异常洁净,甚至散发出朦胧的微光,如同暗夜里升起的一轮冷月。宽大的袖口和衣袂随着他的步伐无声飘动,带着某种玄奥的韵律。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衬得那张脸俊美得不似凡人。眉眼温润,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笑意,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只垂怜世间苦难。

然而,当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望向我时,我瞬间如坠冰窟!那悲悯的表象之下,是绝对的、俯视蝼蚁般的漠然!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仿佛我所有的痛苦、绝望、挣扎,在他眼中都只是一场早已注定的、微不足道的戏剧。

他走到距离我数丈之外停下,目光平静地扫过我狼狈蜷缩的姿态,扫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嘴角的血迹,最后落在我死死攥在手中的那枚“祝融令”上。那温润如玉的脸上,悲悯之色似乎更深了一分。

“孩子,” 他的声音响起,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温醇悦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我混乱的识海,“莫怕。劫数已过,贫道来迟一步,未能救下你双亲…唉,天道无常,魔劫凶戾啊。”

他的话语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抚平了我心中翻腾的滔天悲愤和恨意,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疲惫。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溺水之人看到了一根浮木。

他微微叹息,朝我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和善意。

“此地污秽凶险,非久留之所。随贫道走吧。贫道乃‘凌霄仙宗’云渺峰首座,道号‘清虚’。”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你身负巫家血脉,又遭此大难,根骨灵性恐已蒙尘受损。入我仙宗,贫道可为你洗髓伐脉,重续道途,远离这尘世纷扰与…宿世魔障。你可愿…拜我为师?”

凌霄仙宗!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被强行抚平的迷雾!外面撕裂护城大阵的三道毁灭洪流之一,那堂皇正大、涤荡一切的圣洁金光——九天荡魔仙光!正是凌霄仙宗的镇宗仙法!

拜他为师?

拜这覆灭我满门、逼死我父母的元凶之一…为师?!

母亲泣血的嘶吼如同惊雷般在我死寂的识海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泪:“别信任何人!包括我和你爹!逃!活下去!”

那强行被抚平的滔天恨意与彻骨冰寒,如同被点燃的火油,轰然冲垮了对方话语中那虚伪的抚慰魔力!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个刹那沸腾燃烧!

清虚子伸出的手依旧停在半空,悲悯而笃定地等待着我的回应。他唇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在我眼中,比归墟深处最污秽的魔物还要狰狞可怖!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血脉最深处、被灭族之痛彻底点燃的暴戾火焰,猛地从我四肢百骸中炸开!它蛮横地冲撞着被悲痛和传送创伤堵塞的经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也让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在我枯竭的丹田里疯狂滋生!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这吼声不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野兽濒死反扑的咆哮!我蜷缩的身体猛地弹起,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红莲骨扇,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滔天恨意与决绝,在我掌心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

嗡——!

暗红色的扇骨骤然变得滚烫,上面铭刻的古老火焰符文如同活了过来,流淌起熔岩般的光泽!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带着焚灭万物气息的赤红火焰,“轰”地一声从扇骨缝隙中喷薄而出!火焰跳跃着,扭曲着,发出噼啪的爆响,瞬间照亮了我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庞和清虚子那双终于掠过一丝真正惊讶的眼眸!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只有刻入骨髓的杀意和母亲最后的遗命!

逃!活下去!然后…让仇敌血债血偿!

我借着弹起的力量,双脚在冰冷滑腻的岩石上狠狠一蹬!身体如同离弦的赤色箭矢,不进反退,朝着身后那道被无数符文锁链封印、散发着无尽死亡气息的归墟裂隙——那道深不见底、传说连接九幽炼狱的恐怖深渊——决绝地倒跃而下!

风声在耳边瞬间变成凄厉的鬼啸!冰冷的、带着浓郁死亡和硫磺味道的气流疯狂撕扯着我的衣袍和头发!下坠!急速地下坠!头顶清虚子那张温润俊美的脸在视野中急速缩小、模糊,他眼中那丝转瞬即逝的讶异迅速被一种深沉的、如同万古寒冰的冷漠所取代。

“冥顽不灵。”

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清晰地穿透呼啸的风声,砸落下来。没有丝毫怒意,只有一种对蝼蚁试图撼动天威的漠然宣判。

紧接着,一只巨大的、完全由精纯浩瀚的仙元凝聚而成的半透明手掌,在深渊的上空凭空出现!那手掌洁白如玉,纤毫毕现,掌心纹路清晰得如同天书法则,散发着神圣而威严的恐怖威压,仿佛九天仙神探下的巨掌,要将这叛逆的蝼蚁连同这污秽的裂隙一同抹去!

巨掌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带着镇压一切的意志,朝着我急速下坠的身影,轰然拍落!掌风未至,那恐怖的威压已经让我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碾成齑粉!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

“吼——!!!”

绝境之下,求生的本能和灭族的滔天恨意彻底点燃了我血脉中蛰伏的凶兽!丹田内那微弱的新生火焰如同被浇入了滚油,疯狂暴涨!手中的红莲骨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啸,仿佛一头被唤醒的太古凶禽!扇面上喷薄的赤红火焰颜色骤然加深,变得如同凝固的岩浆,炽热、粘稠、带着一种焚灭灵魂的暴戾!

我不管不顾,将全身所有刚刚滋生的、狂暴混乱的力量,连同那焚尽骨髓的恨意,毫无保留地灌注进红莲骨扇之中!

“开——!!!”

伴随着我嘶哑到极致的咆哮,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头顶那遮天蔽日拍下的仙元巨掌,狠狠挥出了手中的骨扇!

嗤啦——!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一道凝练到极致、细如发丝、却呈现出一种诡异暗金之色的火线,从扇骨尖端激射而出!它无声无息,速度快得超越了视线捕捉的极限,仿佛直接切割了空间!

火线所过之处,空间竟然发出细微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滋滋”声,留下了一道极淡的、扭曲的黑色痕迹!那是空间被短暂灼穿的征兆!

下一瞬,这道凝聚了我所有力量与恨意的暗金火线,与那镇压而下的仙元巨掌,悍然相撞!

预想中的湮灭并未发生。

嗤——!

一声轻微得如同热刀切入牛油的细响。

那道看似无坚不摧、蕴含无上仙威的巨掌掌心,竟被那细小的暗金火线,生生洞穿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洞!

这孔洞微乎其微,对于庞大的仙元手掌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就在孔洞出现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最底层的极致污秽、混乱、死寂的气息,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流,猛地从归墟裂隙深处倒灌而上,精准无比地顺着那个被灼穿的微小孔洞,疯狂地侵蚀了进去!

洁白如玉的仙元巨掌,以那个针尖大小的孔洞为中心,瞬间蔓延开一片污浊的、不断扩散的灰败!如同纯净的白玉被滴上了剧毒的墨汁!巨掌下落的速度骤然一滞,掌心蕴含的磅礴仙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开始剧烈地紊乱、溃散!那神圣威严的气息,被污秽的死气疯狂污染、中和!

“嗯?” 深渊上空,清虚子那万古不变的淡漠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纯粹的、如同看到完美瓷器上出现一道裂痕般的讶异和…一丝极淡的、被冒犯的不悦。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滞!

下坠!疯狂的下坠!我借着挥扇的反冲力,如同坠入无底深渊的流星,瞬间被下方更加浓稠、翻滚着不祥黑雾的归墟裂隙彻底吞没!

冰冷、死寂、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了我。清虚子最后那丝讶异的目光,头顶那道被污秽侵蚀的仙元巨掌残影,以及整个燃烧崩塌的赤焱城…一切,都被翻涌的黑暗彻底隔绝。

只有手中红莲骨扇残留的滚烫触感,和心口那被仇恨烧灼出的、永不熄灭的暗火,伴随着我,坠向那传说中连神明都畏惧的…归墟之底。

黑暗粘稠如墨,时间在此失去了刻度。下坠感仿佛永恒,又似刹那。无孔不入的阴寒死气如同亿万冰针,穿透皮肉,试图冻结骨髓,侵蚀神魂。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凝固的冰渣与腐朽的尘埃,带着浓烈的硫磺与更深邃的、令人作呕的、属于万物终结的衰败气息。

唯有紧握在手中的红莲骨扇,是这无边死寂与冰冷中唯一的热源。扇骨滚烫,那丝微弱却精纯的暗金火焰并未完全熄灭,在我掌心微弱地跳动,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抵御着周遭试图将其扑灭的污浊寒流。这火焰,是我与外界、与那场焚天之痛、与刻骨之仇仅存的微弱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下方那吞噬一切的纯粹黑暗,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视野的尽头,不再是虚无。一片浩瀚无垠的、死寂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污血,缓缓铺陈开来。空气中硫磺和铁锈的腥气浓烈到了极致,几乎化为实质。

血海。

传说中的九幽血海!

我终于“砸”落在这片粘稠的血色“大地”之上。没有预想中的剧烈撞击,身体像是陷入了一片冰冷而富有弹性的巨大泥沼,缓缓下沉。粘稠的污血瞬间包裹了我,带着刺骨的阴寒和强烈的腐蚀性,疯狂地侵蚀着护体的微弱火光和皮肤。

“咕噜…” 污血灌入口鼻,带着令人灵魂颤栗的恶臭和绝望的哀嚎幻听。

不能沉下去!一旦彻底沉入这污秽之海,便是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丹田内那缕新生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火种疯狂跳动,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我拼命催动它,将残存的所有力量,不顾一切地注入红莲骨扇!

“嗡——!” 骨扇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扇骨上流转的熔岩光泽黯淡到了极致,但扇面上,终究再次腾起了一层薄薄的、摇曳不定的暗金色火焰!

火焰与污血接触,发出“滋滋”的剧烈灼烧声,腾起大股腥臭刺鼻的黑烟。火焰微弱,却顽强地在我身体周围撑开了一个不足半尺的、岌岌可危的赤金色光罩,暂时隔绝了污血的侵蚀。

我如同在无边的血海泥沼中挣扎的虫子,勉强维持着不被彻底吞噬。每一次催动骨扇,都像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经脉传来刀割般的剧痛,神魂在污秽之气的冲击下阵阵眩晕。无边无际的暗红,死寂,绝望…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是万物的坟场。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无边的死寂和痛苦彻底磨灭之际——

“咦?”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浓浓讶异的声音,仿佛直接在我混乱的识海中响起!

那声音并非通过耳朵,更像是某种冰冷滑腻的意识触须,直接探入了我的精神深处,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一丝玩味的审视。

我悚然一惊!强撑着几乎要溃散的意识,猛地抬头四顾!

粘稠的血海依旧死寂,看不到任何活物。但就在我前方不远处,那片污浊的血色泥沼,突然无声地向上隆起、旋转!

一个身影,缓缓从血海深处“浮”了上来。

那并非实体。更像是由粘稠的血浆、破碎的苍白骨骸、扭曲的怨魂残影以及无数细微蠕动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微小虫豸,强行糅合、堆砌而成的一个…人形轮廓。

它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有一团不断变幻、时而凝聚成痛苦哀嚎的人脸、时而崩散成混乱污血的物质在头部的位置翻滚。它的“身体”也在不停地流动、变形,仿佛随时会溃散,又顽强地维持着基本的形态。无数细小的血红虫子在那由污血和碎骨构成的躯体里钻进钻出,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沙沙声。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双“眼睛”的位置。那里没有眼球,只有两团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暗红色漩涡。漩涡深处,仿佛倒映着血海地狱的无尽沉沦,散发出一种古老、混乱、却又带着诡异智慧的冰冷光芒。此刻,那两团漩涡,正死死地“盯”着我,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我手中红莲骨扇上那微弱摇曳的暗金火焰!

“火?” 那个由无数怨魂杂音混合而成的、直接在意识中回荡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纯粹的、孩童般的惊奇,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质感,“血海…也能…有火?”

它那由污血和碎骨构成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向我手中的骨扇。随着它的动作,周围粘稠的血海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微微荡漾起来。

“把它…给我…” 意识中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贪婪和命令,“这光…暖…是我的!”

话音未落,它那指向我的“手臂”猛地爆散开!化作数十条由粘稠血浆和尖锐骨刺构成的猩红触手,如同捕食的毒蟒,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和浓烈的腥风,从四面八方朝我激射而来!触手上无数细小的血虫疯狂蠕动,发出贪婪的嘶鸣!

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在这污秽血海之中,对方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

绝境!又是绝境!

母亲泣血的“活下去!” 父亲焚尽自身的决绝背影…如同最后的薪柴,投入了我心口那濒临熄灭的暗火之中!

“滚开——!!!”

积压了十年的血海深仇,对命运不公的滔天愤怒,对自身弱小的极致不甘…在这一刻,彻底引爆!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不再吝惜任何代价,将神魂、将生命、将骨髓深处最后一丝力量,连同那焚尽一切的恨意,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灌注进红莲骨扇!

嗡——轰!!!

红莲骨扇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啸!扇骨上铭刻的古老符文瞬间亮到极致,仿佛要燃烧起来!那层微弱摇曳的暗金火焰猛地暴涨!

颜色,变了!

不再是赤红,不再是暗金!而是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深邃的黯!

一种极致的、万物终结的、焚灭一切的…虚无之黯!

黯焰冲天而起!并非照亮,反而将周围的血海光线都吞噬扭曲!形成一个不断旋转扩大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黑暗漩涡!

轰隆!!!

数十条袭来的污血骨刺触手,甫一接触到那黯焰漩涡的边缘,便如同冰雪投入了熔炉!没有激烈的碰撞,没有能量的爆炸,只有最彻底的…湮灭!

嗤嗤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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