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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血路。几名如狼似虎的军士,粗暴地推搡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盔歪甲斜的人影,踉跄着来到城楼前开阔处。正是张任!他锦袍撕裂,脸上沾满血污尘土,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地钉在虚空某处,带着不甘与怨毒,甚至没有扫视一眼将他团团围住的胜利者。
翼德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揪住张任的发髻,迫使他仰起头,对着城下无数双眼睛,也对着中军大旗的方向。他另一只手指着张任,唾沫横飞,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畅快:“兄长!看看!便是此獠!落凤坡设伏,害死庞军师!今日落于我手!哈哈哈!”
狂笑在城头回荡,带着复仇的酣畅淋漓。周围的将士们受到感染,也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杀了他!为军师报仇!杀!”
声浪如怒涛拍岸,几乎要将城楼掀翻。无数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张任,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翼德环顾四周,享受这复仇的狂热气氛,脸上的横肉因兴奋而抖动。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高高扬起,作势就要劈下!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翼德!住手!”
一个嘶哑、疲惫,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穿透了鼎沸的杀声,清晰地传来。
所有人,包括高举屠刀的翼德,都猛地一窒,循声望去。
主公来了。
他没有骑马,一步一步,踏着城头狼藉的尸骸和粘稠的血污,缓缓走来。玄色战袍的下摆已被染成深褐,沉重的甲叶随着步伐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摩擦声。那张脸,比数日前更加枯槁,深陷的眼窝里,血丝并未因胜利而消散,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浓稠的暗红。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踏在泥沼里,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地、牢牢地锁定在张任身上。
翼德高举的刀僵在半空,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转为愕然:“兄长!此贼……”
主公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周围任何一个人。他的目光如同生了根,只钉在张任脸上。他走到张任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城头瞬间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血腥味在无声地弥漫。
主公盯着张任那双充满怨毒和不屈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渊,翻涌着滔天的恨意——恨他设伏落凤坡,恨他夺走了庞士元,恨他让大军蒙受如此重创,恨他让这雒城染满了同袍的鲜血!这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张任焚烧殆尽!
然而,在这蚀骨的恨意之下,却又有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在缓缓流淌。是痛失股肱的锥心刺骨,是面对英才陨落的无边惋惜,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枭雄的审视。
终于,主公那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像是从磨破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某种奇异的平静:
“士元……智谋之士……”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目光掠过张任,望向落凤坡的方向,又缓缓收回,重新落在张任脸上,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可惜……可惜……”
这两个“可惜”,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死寂的城头,也砸在张任那张桀骜不屈的脸上。他怨毒的眼神,在听到这两个字时,似乎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又被更深的怨怼和顽固所覆盖。他猛地扭过头,避开了主公的目光。
主公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强行咽下了一口翻涌的血气。他不再看张任,目光缓缓扫过周围无数双等待复仇的眼睛,扫过翼德高举的刀,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拄着刀,挺直脊梁,迎上他的目光。隔着人群,隔着血污和硝烟,他的眼神与我交汇。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汹涌的恨意与深沉的悲痛交织翻滚,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海洋。但在这片海洋的最深处,我却清晰地看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那是雒城终破、大仇得报后,一丝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释然。
他对着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重逾千斤。没有言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汉升,你做到了。
随即,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张任,不再看城头的血与火,只留下一个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座雒城的背影,一步一步,踏着来时的血路,向城下走去。那嘶哑而疲惫的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遍城头:
“押下去!待孔明军师至,再行发落!”
翼德愕然地张了张嘴,看着主公决绝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中寒光闪闪的刀,最终狠狠一跺脚,啐了一口,悻悻地将刀收回鞘中,对着军士吼道:“没听见吗?押下去!严加看管!”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军士上前,粗暴地推搡着张任离去。胜利的喧嚣仿佛被主公那沉重的背影和嘶哑的命令按下了暂停键,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复仇未尽的憋闷与尘埃落定后的疲惫的寂静。
我依旧拄着赤血刀,站在城头。风卷动我染血的战袍和散乱的白发。胸甲下,那枚染血的令符似乎也沉寂下来,不再滚烫。主公那最后的一点头,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释然,如同冰冷的泉水,浇灭了胸中复仇的烈焰,却留下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的东西。
目光投向远处,落凤坡的方向隐在群山之后,唯有初升的朝阳将天际染得一片血红,如同这雒城城头凝固的颜色。庞军师,您在天之灵,可曾看到?雒城已破,仇雠被擒。只是这胜利的滋味……
我缓缓抽出深深刺入城砖的赤血刀,冰冷的刀身映出我须发皆张、溅满血污的脸,也映着那轮冉冉升起的、巨大而猩红的朝阳。
老夫这柄老骨头,终究撞开了西川的咽喉。只是这咽喉里涌出的,除了前路的曙光,更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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